玉剪灯

尘雾之微补益山海 荧烛末光增辉日月

嚼梅咽雪

初雪时温暖的小故事。

5000+ 慎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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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京城的初雪,来的早了些。

     

此时若有谢道韫,想来便不会有“未若柳絮因风起”了。因为这雪非但没有鹅毛之势,对人世好像还留恋的紧,在衣缘上落一落,在瓦片上停一停。小小的雪花甚至都托不到掌心中,就已化成水了。没有呼啸的北风,也没有刺骨的寒意。

   

长庚很喜欢这样的雪。因为这样既能堆出顾昀爱看的“红梅映雪”来,又不致太冷使他不得不扫兴地闭门不出。灵枢院也长舒了一口气,各种火机傀儡不会因为大雪而失灵。老人们则大多欣慰,这样的雪最能湿润土地又不会让麦子骤然受冷。只有小童们抱怨这雪下的不够气派,不够让他们与伙伴来一场酣畅淋漓的雪仗。

   

总而言之,是一场交口称赞的好雪。时近年关,有一场这样的雪实在让人心情舒畅。这已经是长庚秉政的第三个年头了,吏治日趋清明,民生日渐富足,又加上这样一场雪,便有人说今上是星宿托生,安定侯持着金令箭从北疆寻回来救民于水火的。流言越传越唬人,最后整个故事描写生动,结构完整,竟然有模有样的了。于是便有了满朝上下高呼陛下万岁的声音,连着安定侯顾昀都沾了几分光。

   

小内侍将传言学给长庚听的时候,心里原也有几分惶恐。这毕竟也是私自议论皇帝,虽说不能治罪,难保陛下不会有些不快。但是他战战兢兢地说完抬头小心翼翼地觑着皇帝的脸色时,却发现倚在龙椅上的皇帝非但没有丝毫怒意,反而像听书似的听的津津有味。

     

“你仔细与朕说说——不必都说,将他们如何说安定侯的细细讲讲就成。”长庚转头饶有兴味地注视着小内侍,笑意吟吟地要他重复故事中顾昀的部分。

     

小内侍一瞧陛下并无生气的意思,把百姓说安定侯谪仙之姿,力挽狂澜,忠心赤胆这些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讲到兴处自己还随性加了不少。长庚越听笑意越重,最后竟然学书馆儿里那些人,听到要紧处时用指节重重地叩着桌面。

    

“陛下,这虽说流言无据,毕竟也是无知百姓妄议国君与社稷重臣,要不要奴婢着人拟诏,杜绝这不正之风……?”小内侍给皇帝陛下说完书,才想起他原本说这件事的目的来,赶忙俯身轻声请旨。

     

长庚显然还沉浸在广大百姓智慧的结晶里,小内侍说完都有一会了才回过神来,笑着摆手道:“不必。古时原本就有物议之风,虽说有时传言不实,毕竟还有些监察之效,足以使百官自危自省。况且天下悠悠众口,哪里是堵可以堵住的。若是一道诏书下去,明面上是没有了,暗地里还不知道要怎样编排呢。”

    

小内侍被陛下这一通说的心悦诚服,连连称是。心说到底是陛下,对于黎民议论自己身世都可以付之一笑,何等心胸。却不知长庚原本就不在意这些,这次只是因为故事中对于顾昀的刻画让他惊喜了一瞬罢了。

    

“走,出宫。”长庚走下龙座,大步流星地向殿门口走去。

    

“陛下,”小内侍赶忙小跑着跟上,“摆驾何处?”

    

长庚道:“安定侯府。不必安排那些个仪仗了。今儿听了这样好的故事,怎么能不说给义父听听呢。”接过小内侍匆忙递来的玄色云纹大氅,披上就直奔安定侯府去了。

 

行至兴庆殿外的拐角处,远远地可以瞥见重华殿的飞檐下,几株红梅的枝桠缀满沉甸甸的花朵,红的仿若滴血。长庚也被这奇异的繁盛吸引,停下脚步望向那空置已久的宫殿。

 

“听宫里的嬷嬷说,这是当年元和先帝命安定侯与沈将军赴雁回的时候让人栽下的。元和先帝在时日日命人照顾着的,后来隆安先帝时便未曾管着了,重华殿娘娘爱惜,便仍然让人照顾着。”小内侍上前一步低声解释道。

 

长庚的眸光微微一动。宫人们口中的重华殿娘娘,便是太子李铮的生母皇后。宫人们为伺候着方便,往往就拿宫殿代称。长庚深深地又看了一眼凛冬肃杀里美的撼人心魄的梅花,侧身对小内侍吩咐:

 

“你不用跟着了,去跟内务府说,宫城里提前休沐吧。满宫里就朕一个人,拘着你们做什么。想要回家探亲,将去向和归期说给内务府总管记档就行,去多少日子都成——”长庚的最后一句话的尾音被揉碎在殿门的雪花中,柔和的有些模糊:“正月十六之前回来。”

    

小内侍惊的一时间呆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反应了好一会才深深叩首道:“陛下仁慈,奴婢代他们领旨谢恩——”随后走回去将建章殿的门仔细关好,飞快地跑向皇城各处传这道天大的恩旨去了。

     

相比于长庚每天为了政务脚打后脑勺还有白书听的日子,顾昀的生活显然就无趣了很多。

    

他被长庚“软禁”在安定侯府里了。长庚在顾昀的问题上细致入微,往侯府里拨了宫中好些训练有素的女使嬷嬷,细细嘱咐了安定侯的所有起居要务。头一条就是没有他的授意,不许让顾昀踏出侯府一步。有朋友拜访,也不许喝酒。这些人少小入宫就伺候贵人,个顶个都是人精,自然是言听计从坚决贯彻,顾昀这个少小就征战四方的被当成了一件易碎的宝物,被侯府里所有人小心翼翼地供了起来。

   

入秋以来两个多月了,他一直都想方设法地要溜出去玩玩,但从小到大就没被人贴身精细侍候过的顾昀是不懂怎样和女使们斗智斗勇的,于是当年威震四境的堂堂大梁安定侯,脱出侯府的计划居然一次都未能成行。不是在角门被女使发现,就是被洒扫的仆妇在后院撞个正着,就连花墙下都有护院日夜轮班守着,任凭顾昀穷尽了口舌,他们言必称陛下的旨意让他们伺候侯爷,一般就没有第二句了。顾昀想好的所有说辞一下子全被堵在嘴边说不出来了。

       

顾昀只觉得他堂堂西北一枝花当年撩拨人的嘴上功夫到了这毫无用武之地。一掌打在棉花堆上,有火都发不出来。不能拂了心肝长庚照顾自己的一片心意,那么他就在府里,难道还不能找些事情做吗?

 

说不能都是对安定侯创造力的侮辱。

  

“……偏侯爷您有心思笑呢,前头苏护院报说陛下出了月华门正朝府里来呢,要不了一会子就到了二门上,到时候我和金荷可保不齐能不能替您说情。”说这话的是玉舟,负责整个侯府的吃穿用度饮食起居的一等侍女。原先在隆安帝宫里是和金荷一同给妃主子当贴身侍女的,为人性格和婉,人缘颇好,家世履历清白,才得了长庚的信任,拨到侯府里来。

 

“哟,可别。陛下整天宵衣旰食的,来我这松快松快,你们还不给他报点好消息。”顾昀毫无自觉,依旧漫不经心地笑着。

 

顾昀一大早看见下了雪,就叫玉舟她们弄了把竹编的躺椅,搁在侯府的梅林里。他年轻时疏狂清傲,为了学先人风骨在院子里手栽了好些宫粉梅、旃檀功德梅什么的,戎马倥偬好些年没管,居然也养的年年盛放。初雪晶莹落在梅花上,在西北吃了好些年沙子的安定侯看来就是世间美景了。他骨子里很有些世家子弟的风流意味,拥着毳衣大氅,笑看初雪落梅上,再用落在梅花上的雪水化了水煮着休宁松萝,安宁平静的让顾昀有些恍惚。

 

可是苦了玉舟金荷这些女使们。不能不遵主君的意思。但又怕怠慢了陛下的吩咐,更怕天寒地冻的她们主君身子出了什么好歹,一心好几用,煎熬的无以言表。故而一听陛下将到,简直有种再世为人的喜悦。

 

“侯爷您行行好,陛下不刻便至,天寒地冻的一看咱们叫您在外头坐着,还不活劈了我们。您若爱惜雪景,潇碧她们早把内室收拾利索了,让锥花去把陛下赐下来的银丝炭烧上,咱们坐着看好不好?”去给顾昀手炉里添热水的金荷心里也打鼓,俯身将手炉递还的时候又劝了一次。

 

“怕什么,我们长庚最是良善了。你们如此听他的吩咐,他不会把你们怎么样的。再者说,古人‘嚼梅咽雪’的典故知道不知道?去屋里透过窗户看怎么能有这样的况味。”顾昀笑着安抚小女使,抱着手炉,摘下朵带着新雪的梅花,就着松萝茶若无其事地吃了。

 

玉舟和金荷表情俱是一动,吓得差点喊出来。万幸在二门上当值的锥花匆匆跑来,道:“侯爷,二位姐姐。陛下已经到了正门,咱们一同去二门上迎驾。”玉舟金荷又叮嘱了顾昀几句,就去了垂花门。

 

长庚走到垂莲柱,就看见侯府原本的护院和仆妇,还有他分派过来的玉舟、金荷、潇碧和锥花都按等级序齿端着礼迎他,摆手笑道:“都起吧。往后再在侯府见着我,不必行这样的礼了。子熹最近还好么?朝堂上的事繁杂的说不清头绪,冷落这边儿了。”说着就抬步往垂花门里走。玉舟赶忙示意其他人跟上,道:“侯爷近日里身子没出什么岔子,奴婢们瞧着比往日气色好像还好了些。饮食上刘嬷嬷她们也是极上心的。只是今日……”玉舟引着长庚往抄手游廊上走,刚想告自家主君的刁状,眼光一扫却瞥见了梅林往游廊上的甬路上顾昀的大氅衣角,顿时噤声。

 

“今日怎么了?”长庚奇怪,追问道。

 

“今日她们侯爷谨遵医嘱,喝茶看书。”顾昀三步两步走到长庚面前,笑嘻嘻地说。

 

长庚迎上去,站在顾昀的身侧,条件反射地检查顾昀的衣带和大氅的厚度。“陛下放心,侯爷的所有冬衣都是咱们叫了裁缝新做的,絮了四五层棉花,裁缝都说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冬衣呢。”玉舟插言笑道。

 

长庚揉了揉里子,所言非虚,也笑了:“嗯,劳烦你们上心了。今年年下我来时,给你们带宫点。”

 

“陛下说的哪里话,折煞咱们了。为主君尽心,这是我们做下人的本分。”一听这话,四个姑娘齐刷刷地跪在了长庚面前。

 

“哎呀起来吧,在侯府里别跪来跪去的。”顾昀皱皱眉头,右手却不安分地握住了长庚按着腰间玉佩的手。

 

玉舟她们站起来,仍然低着头。长庚暗叹口气,温言道:“宫里头的你们那群姐妹,年下都能回家看看爹娘亲人,你们要照顾子熹,都去不成。往后啊,就拿这当家吧,别那么拘谨。我两头跑着终究力有不逮,细工夫还得靠你们。”

 

顾昀心里一动。多少年前,他也曾说过“就把这当家吧”这种话。只是当年那个身陷狼群的北疆小镇的少年,背着世上最刻薄恶毒的诅咒,滚过刀光剑影危机四伏的朝堂,如今也是长身玉立的一代帝王了。

 

也不知道这里头有几成是自个儿的功劳。

    

玉舟感激地福了福身子,抬头方要说话,却瞧见自家主君的手正在握着陛下的手摩挲,抿嘴笑笑,带着一干侍女退到游廊后头,走了。金荷还小声问她用不用去立着规矩,玉舟赏了她一个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立什么规矩?等着让侯爷亲自请出来么?晌午的鸡汁焖笋丝不是剩下些么,侯爷让温温赏了碧纱橱里的狸奴儿。”说罢大步流星地往后头厨房走去,边走边喊刘嬷嬷。

 

“咱们府里碧纱橱都供养了狸奴了么?”显然金荷并没明白玉舟对她的“恨其不争”来自哪里。

 

“常人家断没有这般奢侈的。只是你敢让陛下安置在碧纱橱里么?”玉舟的披帛张牙舞爪的,完美传递了主人的心情。

 

雪下的密了些。长庚揽过顾昀,将这人的大氅又往紧拢了拢。无意间触到他冰凉的手指,叹道:“手怎么这么凉?不是遵医嘱么?”

 

顾昀堂而皇之地反手握住长庚的手,面上毫无愧色臭不要脸道:“臣这不是早就知道陛下今日一定驾临么,特意寻了臣下家里最漂亮的地儿早早迎驾。”

 

长庚长眉一挑:“我还以为义父能说出什么花言巧语来呢。”说罢解下自己的大氅把顾昀裹上,忽然软了语气道:“快年下了,你好好儿的好不好?政事总算是理出些眉目能松快些,今年你生辰还想着能陪你出去转转呢,你若是病了可就什么都不成了。”

 

顾昀一笑,拉过两把竹椅来示意长庚坐下,把大氅盖在二人膝头,还摘下几朵饱绽的梅花撒在上头。点点红色点缀着大氅上的玄色云纹。“嗯,还挺好看。”顾昀颇为自得地点点头,随后蹭到长庚身侧,低声道:“对你哪里需要什么花言巧语?陛下只要肯对臣笑一笑,臣心甘情愿牡丹花下死。”

 

长庚暗忖自己的脸皮还是没有这位厚,让他一撩拨又红了脸颊。顾昀瞟了一眼陛下,大笑着折下一支梅花别在长庚耳侧,呼出的热气打向长庚的脖颈:“美人儿,人家都说‘人面桃花相映红’,你是‘人面梅花相映红’啊。”

 

“可惜没有花容月貌,掷果盈车的大帅不肯要啊。”多年前的一句不知几分真心几分试探的戏言被长庚复又说出,那一双有着异域血统的眼睛此时盯着身侧的人却是翻涌着灼灼深情。

 

顾昀双眉一挑:“陛下冤枉臣了。臣在府里时时刻刻心念陛下呢——于旦夕之中,于吐息之间。”

 

长庚终于坐不住了,摘下自己鬓边那支梅花来抵住将军的双唇:“快别说了。”看见手里的梅花愣了愣,忽然问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子熹,宫里难道是发梅花种子的么?”

 

顾昀让问的一怔,随即不悦道:“我说长庚,太煞风景了吧?”长庚也有些歉意地笑笑:“义父恕罪——宫里重华殿边上的梅花和府里的一样,我就是问问。”

 

顾昀眉心轻折:“有所耳闻。那是我那大表兄当年种的,说是北疆苦寒,他难以身受,便种些梅花遥表心意。”说罢好像想起了什么,放轻了语气:“我接你回京后听说,你那父皇原本是腾出重华殿要给你住的。可是弥留之际却又改了主意,要我把你带回侯府来。后来宫里赏下些物件儿,我也没仔细看就全都给霍伯了。若有便是那时带来的。”

 

长庚沉吟半晌,随即眉开眼笑:“还是侯府里的花儿好看。宫里的不如这儿的漂亮。住重华殿也绝对不如你带我回家那时候高兴。”顾昀也一笑:“哎?我记得小美人儿小时候可害羞了,现在怎么学的脸皮比侯府的墙还厚了?”

 

“近朱者赤。”长庚自然而然地接上。

 

茶水开了,远远站着的玉舟过来给两人添上了水,又躬身退了回去。长庚不放心地给顾昀又裹了裹,随后啜饮着松萝,眼神不知道飘向了多远的地方。顾昀静静地看着身侧的人,头顶的梅花瓣又飘飘悠悠地落了下来,落到了二人的鬓发上。

 

天地间,落雪仿佛都有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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